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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双雪涛,让所有人成为他的虚构

时间:2022-10-27     作者:吴泽源   阅读



阅读双雪涛,人们默认在阅读东北。


提起这件事, 他说不敢当。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创作已不局限于一时一地,一方面是因为对双雪涛来说,小说更像是与现实相平行的独立星球。相比还原被我们视为“第一自然”的客观世界,他更关心故事和人物能否点燃他的创作情绪,更愿意相信在他的观察和思考下诞生的“第二自然”。


所以,当笔者面对《平原上的摩西》《飞行家》和《猎人》的作者双雪涛时,最本能的想法是:他会怎样用作家或造物主的目光判断我,如果身处他的“第二自然”中,他会把我揉成瘦子,还是搓成胖子,还是捏成一个神经过敏、疑神疑鬼的话痨?


但这些疑惑最终都敌不过对于一位作家本身的好奇。带着好奇,我与双雪涛的谈话徐徐铺开:什么是文学思维;第一人称写作视角从何而来;北京版本的他与沈阳版本的他有何不同;电影人的身份是否也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……


难以避免地,我们有一箩筐问题。而同样难以避免地,习惯了用文字说话的双雪涛,也很愿意提供一箩筐答案。


*双雪涛,出生于1980年代,沈阳人,小说家。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得主,十亿票房电影(《刺杀小说家》)原著作者。以下文字为双雪涛自述。


写作的快感在哪里?


我觉得写作其自身的乐趣在于,它能让我扮演一个创造一切的人。我能随心所欲地去搭建语言、塑造人物,在这过程里,有一种自由的快感。


而文学到底是什么?这是个大问题。之前有人提醒我,说我曾经说“文学精神是种思维方式,它是文学的,不是微博的、微信的、京东的、苹果的”。其实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了。


但现在回想起来,如果我说过,我的意思可能是,文学不是个卖场,不是以售卖为首要目的,一个人写小说的初衷,不是为了把它变成个产品卖掉,而是因为他或她有东西想说、想创造。


文学在本质上是一个机会:一个为写作者提供说自己想说的东西的机会。这种机会在现实里不是随处都有,但在文学里,只要作者愿意写,就能暂时得到。


真正的文学思维不是为了还原现实、还原“第一自然”,它很唯心、很主观。作者应该相信文学作品是因为我在思考、我在观察而诞生,它是我主观视角的产物,整个客观世界都只是我用来构建文学的精神材料。


所以我笔下的东北写实不写实,不是我首先考虑的事。我的写作出发点来自故事跟人物,看它们能不能点燃我的写作情绪。


还有,我觉得东北人的口语很有趣、很有表现力,它的节奏和它包含的东西都很丰富。但这种口语资源在之前的文学作品里,不太容易见到。有很多现在年轻人不太用,我小时候常用的生动说法,随着时间一点点消失了。


我写作时会有意去打捞这些消失的词语。有时我也会忘掉它们,得去主动回忆:诶,我姥爷在几十年前说了个什么话?这个回想的过程,以及把口语处理成书面语,并用书面语体现出口语妙处的过程,很有乐趣。


经过这个打捞和处理过程后,小说自然会形成一些密度和质地,因为语言这东西能自行繁殖。如果你开头写得好,用到了一些有质量的词语,它就能繁殖出更多有质量的词语,这些词语甚至能孵化出一个比你原来想象中更精彩的故事。最好的写作状态,就是这样一个以语言为出发点,向前行进的良性过程。


为什么喜欢第一人称写作?因为这么写代入感强嘛!读者也能很快进入故事。比如你在饭局上讲故事,你要说那天我遇上个什么事,大家特别容易听进去。那你要说那天我舅舅我哥们遇上个什么事,故事的吸引力就差不少。第一人称写作是叙事的天然捷径。


但这种手法也有问题,它限制了你的视角,你可以写现在你在屋里时的事,你出了这门,屋里的事你就写不了,只能写你的叙述者后来听说屋里发生了什么事。所以一个写作者还是需要一些全知视角写作,它处理素材时的自由度更高。


但问题还有很多种解法,比如多重第一人称。像《平原上的摩西》,我之所以在视角之间跳来跳去,不是因为这种结构有多厉害,而是为了找个方式让我写起来觉得有意思。如果用全知视角和线性时序写,需要作者特别有耐力,吭哧吭哧写。像我这么写,作为作者就能对叙事保持情绪上的新鲜感。


我确实在《摩西》和《猎人》两本书里写了很多父亲,《大师》《无赖》《心脏》《武术家》。想要把我喜欢写父子关系这件事说透,需要很长时间。


简单来说,经常写父亲,首先是因为写小说需要一个切入视角。用少年视角写成人世界,特别容易上手,就像弹吉他时的基本和弦。以一个少年的视角去看一个成年人的外部,要比直接去写成年人的内心相对容易些。而且你也借此建立了两个主要人物:父亲和儿子。


其次,父子间的关系肯定是自带象征意义。大家都能理解他们俩不只代表了个人,也代表着一种代际关系或是一段历史,这些象征意义不用多讲。


但对我个人来说最重要的,是我一直爱琢磨男性之间的关系。我很爱看《无间道》和《喋血双雄》,它们就在讲两个男性之间的冲撞,他们的不同选择,对世界的不同看法。


我作品里有一个分支,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。也许他们是父子,也许他们是一般大的俩哥们,但不知为什么,我一直觉得这东西有意思。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代人跟父亲的交流其实没有很通畅,是不是?


尤其是东北父亲,他们有一种固定模式,特别“硬”,特别不愿痛快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感情。他们的外在与内在之间的反差,也有着某种象征意义。


我和父亲的沟通也不能叫顺畅,叫相互尊重吧,但很难把一件事聊得特别透。我觉得很多父子关系,尤其是像我和朋友们这些工人家孩子与父亲的关系中,悲伤的一点在于,父亲总希望孩子念书念得好,但这孩子念书念得越好,他和父亲的心理距离就越遥远,对不对?


我觉得这事挺内什么的。我在大学毕业后,和父亲的沟通就没有我小时候那么通畅。


写了这么多年,不敢说自己有进步。只能说随着年龄变大,出发点不一样,想的事和想事情的方式有变化。现在看《聋哑时代》和《摩西》,会觉得里面很多人和事没有我当时想得那么简单。


技巧也没有变厉害。只能说我现在写一篇东西花的时间比以前多了。以前写一个短篇,三天就写完, 着急要发表,发表了拿到稿费才能生存嘛。现在我没那么着急,写和改的时间都变长了,心态从容些。


我每天都坚持写作,但时间不算很多。倒不是因为俗务缠身。每天找我的微信不多,我这人不爱闲聊,找我一般都是工作信息,处理就完了。


我觉得一个人很难每天写六或八小时。你能坚持一阵,但常年这么写,很难坚持。我不逼自己写这么久,每天写一会儿就满足了,给自己定的要求不高。


还有一个好处是,没人找我催稿。你以为可能有人催,其实没人(笑)。大家都知道我在写,不用太催,让他自个儿慢慢弄得了。


最近还是写短篇,长篇没想好。如果找到一个合适的素材,可以试试。现在没找到。


来北京有个好处,离电影更近了。在北京想参与电影制作很方便,而且能遇到很多搞电影搞文学的朋友跟你聊作品、聊创作,很过瘾。


我喜欢电影的历史还蛮久的,很久前给《看电影》杂志写过些文章。写过刘别谦的《街角的商店》,写过《喋血双雄》、贾樟柯。


但我在沈阳看片不系统。看好莱坞片多,日本片爱看黑泽明和三谷幸喜,娱乐性强。后来慢慢看了小津、成濑、沟口健二之后,发现自己对电影的认识有变化,它这个介质居然能诉说那么多东西。


再后来我开始参与电影制作,主动去了解电影史脉络,那很多东西你不能不看,像布列松的电影对吧?你觉得它好闷,但这么重要的导演你一部都没看过也不行啊。就逼着自己看两部,但看完之后发现他的东西确实好。不是说把你看得欲罢不能,它很严肃,需要耐心,但你确实能从中得到营养。


又比如说卡萨维茨,他的片子特别 Freestyle。他电影里有失控和自乱阵脚的部分,但它们很有营养,它们把电影的乐谱拓宽了一个音域。


电影对我很重要。它是文学和现实之间的中间态,既像生活,又是虚构,可以很迅速地带你逃离生活现实。而且它挺能帮你活动脑子,它的故事要比文学更戏剧性一些,所以你看的时候会去想它的戏剧怎样能搭建得更好。


自从“鲤”(文学公众号)发了那篇文章后,大家好像都知道我不喜欢《驾驶我的车》。坦白讲,我觉得这片不太真诚。我受不了滨口龙介把《万尼亚舅舅》那么整,用聋哑人、日本人、韩国人讲什么巴别塔寓意,太直来了吧?文学性不是这么整的。


什么电影真正具有文学性?我觉得有文学性的电影一是不能肤浅,二是人物得有点东西,不能脸谱。所以文学性这东西很难形容,我只能武断地举几个例子。比如《出租车司机》比斯科塞斯之后的很多片子更有文学性。比如伯格曼比费里尼有文学性,后者更世俗、更街面、更狂欢,前者更思辨。


最近的电影,我觉得《犬之力》很有内劲,塑造的两个男性形象也都好。卷福演的角色是个 Gay,但他整个人遵循一套很传统的规则,虽然电影里大家都讨厌他,但他能力超群,是个领袖,他把自己装得很爷们。


然后电影里那个男孩,看上去是 Gay,但我觉得他不是,他只是为了接近卷福,把他弄死,才装得像 Gay。这代表了新人类的没有规则,性向都能去假装。那男孩有段台词讲他的世界观:谁挡他的路,他就把谁挪走。我觉得我们的世界也在变成这个样子。


那男孩,瘦得像骷髅,没有任何生命感,同时又特狠,做事特缜密。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个很好、很符合历史进程的事,保护了母亲和继父,但这事本身很可怕。我觉得这是《犬之力》的内劲所在,它有它的瑕疵,但主题很厉害。


很难讲我从电影里具体学到了什么。我喜欢跟电影有缘分,毕竟是影迷。而且一个作品如果既有文字版,又有电影版,也是让这作品多了个维度,作为读者你既能阅读,又能看电影,不说两者的好坏,你光是比较它俩的区别,就能引起些新想法。


网上说我要为新片做监制,但我后来还是请求做艺术总监。监制要担的责任、投入的精力太大,我还是在旁边吹吹风聊聊天比较舒服。


不太会规划自己的电影事业,我就是看个案本身有没有意思。我不会为别的目的,去做一个特没劲的事。因为一个电影大家要在一起做三五年,如果一开头你就觉得这玩意可做可不做,那中途你不会怀疑自己吗?所以要做一个片子,必须在一开始就觉得这事必须得干,才能熬过中途的所有考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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