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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乃琦,1993年10月生于重庆,重庆大学硕士,现在某高校任教。著有诗集《镜里水仙》《美学装置》,主要作品刊于《扬子江》《星星》《十月》《山花》《诗歌月刊》等,重庆市作协会员。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夏令营,第三届全国青年诗人散文诗笔会,主持《散文诗》艺术志电影专栏。第七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。 我的精神世界的变形 ——青年诗人侯乃琦访谈 陈家坪 侯乃琦 陈家坪:你的诗有一种轻快明朗的语调,有一种直接的表达,你自己感觉在写诗的时候,你的思想和语言是怎么发生关系的呢?
侯乃琦:诗的语调和写作时候的心境有关。比如,写《房子》之前,有诗友正在一本正经地跟我讲严肃写作的问题,我就写了一首“顽皮”的诗回复。写《纸星星》之前,有诗友正在跟我说把握现实细节进入当代诗写作的问题,我就写了这一首诗反驳,说诗歌的想象力也很重要,而且有时候是“想怎么写,就怎么写。”我诗歌的语调不全是轻快的,像我的诗集《镜里水仙》第五辑《孤独如宇宙》,整体调子就比较沉重。思想和语言的关系,我认为是互相渗透。就是说,语言里有没有永恒和历史的细节是一回事,有没有永恒感和历史感是另一回事。但是如果脑子里本来就没有这样一些东西,那必然是写不出来的。诗歌很多时候不是刻意为之,而是意识与无意识之结合。我的诗有很多跟我的生活有关,也算我进入诗歌写作的一个视点。而语言的直接性我认为很重要,大诗人佩索阿的语言就做到了这一点,去除遮蔽,一语中的。 我不是完全喜欢逆向思维。写诗的时候,每个人采用的写作方式和进入自己写作佳境的途径各有不同,笔调也不是完全能随心变化。面对诗歌写作,我有自己比较固执的地方,可能有朋友一旦触碰到,就喜欢逆向反驳一下。虽然敢于触碰到写作真问题的都是真朋友,他们说得也很对,但是诗歌在表达方式上不存在绝对正确一说。我比较赞同“在相对性中写作”的说法,有诗友表达过类似观点,表示在诗歌上不敢指导别人。再说到诗歌本身,语言也跟别的文体不同。比如,在一两个分行以内,可能把“最初”和“最后”两个词放在一起,一方面,是拉开语言的差异化张力,另一方面,也是“最初”逆向思维想到写“最后”。比如我的诗《无声的对话》,我的诗句和逻辑都有意避免太顺,有意造成拗口和别扭,而极度顺溜也许是另外一种诗歌语言之美。 我有过特别迷恋的语调,但没有迷恋过自己的语调,我属于自我怀疑的时候比较多。我迷恋过海子、张枣、普拉斯的语调,他们在这方面都是天才,读过一首他们的诗就很容易被带着跑。海子自认为跟梵高共情面比较大,青年诗人容易跟海子共情面大,很容易喜欢海子所构建的戴黑框眼镜,穿白衬衫,带着忧郁气质的八十年代青年形象。读张枣的时候,感觉像一个贴心人在耳边说话,容易触及人内心脆弱的部分。我最喜欢的是他的《镜中》,虽然他本人并不认为这是他最好的诗。听闻普拉斯影响过翟永明《女人》《静安庄》的写作,我也读过普拉斯作品,感受到震慑人心的迷人的痛苦。另外,我很喜欢周云蓬的民谣,特别是他唱海子写的《九月》。 诗歌的语调是很重要的,它就像是一件物品表面的质地和手感。像华兹华斯,他的语调就非常流畅,像一匹丝绸。一些奇妙的语调可以把人带向忘我的境界,就像我们所说的,艺术带有一定程度的“巫”的属性。借助语调,通向的是诗之“酒神”,一种纯然的美。再加上诗歌所表达的内容,那就是一首完美的诗作。 陈家坪:你还记得你写的第一首诗吗?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惊喜和意外的体验?
侯乃琦:我第一次接触新诗是在小学四年级,语文老师在补习班上朗读现代诗,我当时就被其中轻盈、唯美的句子所吸引。在作文里,把水晶、月亮、芦苇等美好的意象放在一起,然后在班上朗读,这是一件非常时髦的事情。我背下其中的句子,也买来一些其他诗集。随着即将升学,应试要求对于写作的刻板让我明白:我的作文是不讨巧的。用老师评价的话来说,就是,“乍一看可以打80分,仔细看可以90分,其实水平在95分。”我当时就下定决心:我要坚持做自己,就算无法被考试识别,也不能丧失了独特性。 我的成绩是班上前几名,我是老师眼中的“好学生”,即使经常上学迟到也不会被罚站。我擅长书法、绘画,同龄人静不下来钻研的东西,都是我的乐趣。我的性格中有一股执拗:喜欢的课程可以考第一名,不喜欢的课程却只能不及格。对于我喜欢的人并不算热情,对不喜欢的人更是没有丝毫虚与委蛇。我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被别人偷看作文,如果再来问我作文中所说的事,更会让我感到无比羞耻。那是一种奇怪的心理,就像是失眠的人难以面对镜子里面容憔悴的自己。童年时期内心在幽闭中的澄明让我习惯独处并回味所感知到的东西,对自我的打量也缘起于此。感知系统的分泌物需要经由某种介质来到体现,成为另一个相对独立的部分。 2017年12月19日中午,我在办公室写下两首诗《草莓树》和《流泪的向日葵》。前一首仿泰戈尔诗歌的童话感,后一首是看了《至爱梵高》的电影后有感而发,调子有些忧伤。那时,我刚刚认识诗人李海洲,他把我这两首诗里的词句稍作修改,作品第二天就发表于《重庆晚报》。惊喜和意外就是,那一天,我们家几乎买光了好几条街的晚报。与诗歌结缘,可以说既是偶然,又是必然。偶然是指认识诗人李海洲,读了他的诗(那时,中学课本里的诗人,对我是没有吸引力的)。我从小热爱艺术,喜欢读佛经、做义工等,可能与诗歌之间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。后来,由艺术作品触动灵感写诗的情况也比较多,像看完电影《海上钢琴师》,当天晚上写下《在电影院写诗》和《海,三十三种传说》两首诗。那是我第二次看这部电影,电影院里隐约有一股烟草味,把我带向一种遐想的境地。一方面是用诗歌重构电影,另一方面是个人的浮想联翩。我在诗集《镜里水仙》中也提到过,听完巴赫的《咏叹调》写下《亲爱的小孩》,看过一幅喜欢的油画就写下《油画里的诗》。 我刚开始写诗的时候,是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一直写。后来,每天三五首。再后来,每天一首。现在算下来,一周写一首。一开始是感觉总有想写的没写完,后来控制数量,只写最想写的,现在是有感而发。我不是比较有规划地写诗,不过已经意识到还是有必要,不能一味地受冲动支配。我通常在极端情绪下会写诗,像是纠结、痛苦、孤独等。有奇思妙想的时候也会写。有时,读到好诗会想写诗;受到别人的激励也会想写,比如,这半年受您激励。 我意识到冲动、直觉、节制,三者都非常重要,需要达到平衡。冲动是诗歌写作发生的源头,它往往很强烈。直觉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首诗能否成为好诗。诗歌写作需要练习,却也离不开直觉。这种直觉就像是宗教里说的神觉,一方面与生俱来,另一方面可以通过训练加强。节制是诗歌写作的自觉要求,避免坏诗泛滥。写诗需要不断进行自我观察式的写作自省。对冲动的节制,浅白快感的节制,会引导我接近更高的艺术追求。 陈家坪:重庆出版社出版了你的第一本诗集《镜里水仙》,这本诗集有一些童话色彩,那是你观看世界的方式吗?
侯乃琦:是的,诗人都是赤子,即使历经沧桑,也始终保持着内心的柔软。就像彼得潘和梦幻岛,在那里的人永远天真。我至今仍然很喜欢童话故事和有童话色彩的事物。相对于一些我熟悉的同龄的诗人,王年军的诗冷静,张媛媛的诗朴实,付炜的诗充满虚无主义色彩……我的诗若有所不同,大概就是有一定的童话意味。比如,《纸星星》:邻家男孩为金鱼砌冢。是我导师跟我聊过,儿童也有死亡意识,他小时候曾为金鱼砌冢。这一种诗的实写很容易被当成童话故事。《亲爱的蒲公英》写校园爱情,也是我的亲身经历。初中时,谈恋爱需要背着父母。记得一个场景,就是两个人隔着铁门聊天。因为写诗的时候回想起来没有感觉到太多不愉快,所以显得很轻松。 我的诗集《镜里水仙》分五辑:第一辑《橙子和柚子》与我的微信公众号同名;第二辑《月亮的羁旅》与我的诗画册同名;第三辑《际遇,或一种落花禅》与我第一本自印诗集同名;第四辑《深夜普洱茶》;第五辑《孤独如宇宙》。涉及的内容有日常生活(“室内乐”的写作方式),佛禅思考及体验,纯粹的想象,对于写诗的思考,对情绪的书写。其中,抒情诗及想象的成分比较多,比较符合我那个阶段容易忽视外部而内心戏特别丰富的情感状态。 诗集的编辑出版过程是非常艰难的。前期整理诗作大概用了近半年时间,而且处于需要自我扬弃的纠结状态。第五辑是在出版过程中加上去的,因为感觉到语言的质感又发生了一些变化。后来找到重庆出版社,师长和友人给我写了序言,这对我而言很重要,相当于对我两三年的诗歌写作是一个肯定。诗集出版后得到的正面评价居多(也是大量删减之后的效果)。但我的写作,还需要继续探索,开创新的局面。 陈家坪:在诗歌写作之外,你的出生成长,家庭影响,学校教育和个人思想启蒙,对你的诗歌写作意味着什么?
侯乃琦:我活在自己的世界,仿佛与外界没有丝毫关联。我经常抬着头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来回走动,明明暗暗的光斑让我似乎捕捉到什么。我会做一些奇怪的梦,像是鬼神、异境、绑架、死亡。我想把零星的思绪写下来,但那不符合任何写作规范。 当时,有一位画家带我去川美上过一期每天八小时练习的高考考前培训班。川美自由的氛围让我非常喜欢。画室里的位置随意坐,教室自由进出,老街的房子像是信手涂鸦。我独来独往,用mp3听着贝多芬或者柴可夫斯基,感到很自在——没有人会注意到我。若有人问我,最喜欢什么?我的回答是:发呆。那是我思维小憩的方式,我是自己的阿芙洛狄忒、阿波罗,是自己的毗湿奴或者梵天。 我喜欢《山海经》《聊斋志异》,把其中的故事反复阅读,看各个版本的电视剧。那些故事提醒我,除了人,还有鬼、神等广阔天地。与人为伴的不一定是人,人缘稀薄往往更有天缘。某种感觉在我体内渐渐聚合起来,我的大脑很少休息,它像屏幕一般放映着一幕幕光怪陆离的场景。它们亦真亦幻,让我想到庄周梦蝶。我宁愿相信脑海中的一切。因为,我们所看到的都是表象,四大归于空,心念却是真真切切的。我就像个痴人在说梦。我的童年、少年乃至后来的青年时期,都是在恍惚中度过,陪伴我的“非人”不是很多九零后印象中的赛博格,而是纯粹意识。 一个潜在的诗人在成为真正的诗人之前,他的想象是否是有效的?一个诗人是否在写下第一首诗后才能称为诗人?我想,应该把诗融入一个人的个体生命来看待,诗人首先是他自己,然后才是写诗的人。诗是从生命里自然生发出来的。很多时候,不是刻意要写诗,而是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导致不得不写诗。我所有的经历和想象并不是为了写诗服务的,但是,我的诗与我所有的经历和想象有关。诗是载体,承载着我的生命体验。 每个人出生以后都会从外部接收到一些影响。有一些事件和知识可能就像是存放在驼峰,而另一些则吸收消化得很直接彻底。我从小比较内向、胆小、敏感,父母恰好相对神经大条,这也导致我从小就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“内心戏”。我受的家庭教育一直很传统,除了努力学习,就是应该融入集体。我跟人打交道时,很不主动。我写作很好,却并不太擅长语文考试,个人思想是偏消极的,信奉佛道哲学,不信奉儒家哲学。这些机缘都造就了诗人潜质,即一种相对边缘的小众的处境。其实,与其说我写的是诗,不如说是在写自己。我经常跟其他诗人聊天,也看过一些诗人访谈录,感觉到几乎所有诗人在个人经历方面都有共同特点,那就是创伤的经历。我想,这对于写诗而言是重要的人生经验。佛家有句话叫,“苦为道之机缘”,苦同样为诗之机缘。诗人容易失眠,容易哭泣,或许具体原因不同,但共同点就是对痛苦的敏锐感知。 大学快毕业那段时间,我每个月都要出门旅行,而且常常是一个人出行。我去了西藏、越南、德国、法国、瑞士、意大利、西班牙、葡萄牙、巴厘岛......这段时间,就像是一个找寻自我的经历。因为各地的民俗对我而言实际上是不可模仿的,一段又一段旅行(或者说穷游)后还要回归自己的生活。而自己所需要的是怎样的生活?在旅途中常常会忘记这个问题,而忘记问题的这种状态,我想,就是最好的状态。《威尼斯的水》是我后来面对旅行照片所写下的一首诗。 我父母从事着朝九晚五的办公室工作,爸爸是公务员,妈妈在国企上班,给人中规中矩的感觉,大多数时候可以兼顾工作和生活。这样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就决定了行为的保守。一开始,我以为我也会喜欢这样的工作,可是上班之后却感到沉闷、压抑、无聊且工作无意义,甚至在一次领导临时要求开会之后写下《嘿,你个背时的!》,直到两年之后我回归校园,继续我的学业和诗歌写作。我的电影专业导师杨尚鸿先生和诗人尚仲敏、王琪博是大学时要好的同学,他见了我很是亲切,还找出他的旧作给我看,并鼓励我写诗,我写的每一首诗他都看过。这时,我知道我要走的人生道路注定是和我父母不同的,我精神上的同类很多正隐藏在相近专业领域之中。 陈家坪:你跟同代诗人有一些什么交往和个人体会?
侯乃琦: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不同,那个年代是校园诗歌风行的年代,有着轻物质、重精神的世风。九零后生于商品经济的时代,只有在成长过程中呈现出某种异质化特征的才成了诗人。此时,校园诗人不再倍受推崇,相反,经常被视为“不合群”。我的诗《翅膀上的迷宫》就是根据八十年代和当下的差异带来诗人心理落差而写下的。在我们这一代诗人之中,普遍阅读量较大,也不乏写作技巧,但真正具有实质性的突破可能只有少数诗人能完成。我们之间仍然保持着三五个诗友经常交流诗歌的传统,诗友之间相互鼓励相互促进的作用是不容小觑的。 我认识的青年诗人大多是通过诗歌活动认识的。印象最深的是星星夏令营,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诗歌活动,都是同龄人,现在仍有比较频繁的联系;参加十月丽江爱情诗会,星星散文诗笔会,又认识了一些青年诗人;另外,通过豆瓣我认识了一些青年诗人,比如:曹僧、李尤台……我用个人微信公众号“七只猫的橙子和柚子”推送认识的青年诗人作品,后来也有另一些青年诗人通过公众号主动联系我。我认为诗人的心态都是很年轻的,四五十岁的诗人见到二三十岁的诗人仍可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。但仍要划分诗歌的代际以便诗歌史考证,大概还是想看后辈在前辈基础上的推进。所以,不重复上一辈的陈词滥调很重要。因为只有第一个写出“新表达”的诗人才有其独一无二的价值。互联网时代,诗人交往已经不完全受限于地域,但以地域划分诗群,其诗歌呈现出不同特点仍是事实。我所在的重庆就是袍哥文化、江湖气息比较浓,重庆诗人及成渝诗歌圈有时会有活动。 跟同代人的认识和交流非常重要,但得到认可的声音不一定就是对的,该坚持自我的时候还需要坚持,保持自身的独立性。一个时代的审美认知有滞后性,有的人赢的是生前名,有的人赢得了历史的认可。往往后者走得太远而难以被大众立刻识别,但作为敏锐的写作者,应该有这样的自觉,或者说应该有这样的追求。 德勒兹认为,现在可以看作一个尖点,过去直接通向未来,过去种种经历直接通向未来的诗歌修行。我总是在一直不停地写,几乎忘记一切。我害怕一旦停下就再也写不出那些奇妙的想象,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。我很关注同龄人的写作,九零后是年轻的写作群体,却已形成各自的写作个性。九零后诗人的诗,我大抵分为三类,一类是很大程度受到中国现当代文学影响的诗人。他们有很强的历史意识和当下意识,试图将从未进入中国新诗的内容写进去,并用诗歌语言表达自己对社会现实的看法。完成这类诗歌作品需要完整的对现当代历史、社会的认识,找出外部与自我的深刻关联。一类是很大程度受到外国文学影响的诗人。他们熟读马雅可夫斯基、曼德尔施塔姆、布罗茨基等,并以一种世界的眼光,尝试把外国诗人纯熟的诗歌技法运用于自己的写作。这类诗歌需要大量练习,用语浪冲击出最好的诗句,甚至形成诗-奇观。还有一类阅读内容相对更加驳杂的诗人。他们试图突破传统意义上的“学院派写作”,将更加轻松、俏皮、新颖的成分融入诗歌。 在我的观念里,“艺”大概比“文”更贴近诗歌。因为诗歌试图进行汉语内部的重构以实现美感的生成。传统的“文以载道”一定是对的,但显得过于沉重,诗歌需要以一种更加超脱的姿态来实现自我-保存。诗歌通过语言碰撞产生的快感是感官层面的,通过所写内容传达出的快感(比如,冷幽默)是智性层面。更加完美的状态是二者达到平衡,让诗歌中“艺”的魅力和“文”的魅力兼而有之。我仍经常阅读一些宗教、神话故事来训练想象力,想象也有鲜活和陈腐之分,鲜活的想象即还未沦为陈词滥调的。我有意识对自己的想象不断修正、发展。 研究生阶段,校园所赋予的自由时间,让我有机会进行种种探索。我不太喜欢模仿,掰下语言的麟角终究成不了大事。探索一种可能性,是将最初的“自我”压制一次。实际上,会让那反弹得更高,就像是向下砸篮球。 读诗的时候分为两个层面,一是作者写的意思,二是读者读到的意思。也许二者并不符合,也可能存在曲解或过度阐释。但有些读者的理解是合理的,也就是说,作者应该避免歧义的发生。艺术总在一个和多个之间,说的是在两极之间滑动的美感,这种不确定的美感在某种意义上是确定的。就像诗人所创作的意识流电影被业界私下戏称为“一团黑梦”,相对难以理解的部分是有的,那究竟是导演的问题,还是观众的问题呢? 陈家坪:你是怎么理解“我和我们”这样的写作观念?
侯乃琦:“我和我们”其实是自我认知的一种方式,即诗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时代生活中所处的位置,进而便于自我认知。这种意识与其说是普遍缺乏,不如说,现实中一些诗人在写作过程中或许产生了一些“幻觉”,或者说产生了一些存在偏差的认知。每个人都在纠结自己所看到的现实:那究竟是确切的现实,或是媒介之下的现实,或是某种滤镜之下的现实。这些谬误会不会对于“我”产生影响? 由“观自在”的方式可知,对于“我”的认知应该是自上而下的观照,不应存在于同类事物的比对之中。对诗人而言,可以理解成对自身潜在写作资源的深度开掘,开辟独特的写作路径。对于“我们”这样的“想象的共同体”,个体或许或多或少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联。首先,“我”不应被群体的“我们”所吞噬。然后,这个“我”加入“我们”的方式也许是反其道而行之。 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原本是纠缠的——诗歌文本中的现实究竟是真的现实还是“诗歌现实”?写诗是相对悬置于现实生活之上,却又扎根于现实。于是,“我们”可以理解为同时代,也可以理解为同时代一切影响着诗歌的东西。
陈家坪:从一个诗人的角度,你觉得自己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现实之中,你如何通过自己的写作,去表现自己的天赋和这个时代独有的命题?
侯乃琦:其实,我的知识背景比较杂。高中时学的是理科,本科学了一年法律专业,后转到新闻专业,硕士进入电影学领域。由于写诗的缘故,我接触了一些现当代文学和美学的内容。前者是历史,后者是哲学;前者是回顾与细节,后者是概括与永恒。现当代文学史其实是一部思想史,记录着意识和思想的变化。所以,鲁迅的思想性一定强于张爱玲;而诗人穆旦的地位也是不容置疑的。这些历史直接通往当下,当今的一些社会问题正是历史原因所造成。比如,人心的焦虑可归结于社会环境变化太快,物欲横流的状况是由于市场经济,市场经济又是在计划经济之后的一个阶段......再说到美学,比起西方美学我更喜欢中国美学。西方美学读过比较多的是法国激进派德勒兹理论,中国美学则是很喜欢道家美学,“天地人”、“致中和”。中国国画、书法、诗歌、壁画等艺术特征都是源于中国美学的审美认知,或许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基因,让我对此有种天然的亲近和好感。 我认为当代诗人在经济社会中一定是出于弱势且边缘地位的。学院体制强调的是科研成果,很多诗人对官方写作机构认可度不高。首先,要解决生存问题,接着,要实现自己的诗歌理想。写诗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,在每个诗人心中自有答案。对我而言,目前还有写诗的时间和空间,具体写作路径还很难表述。因为每一个有所突破的诗人都完成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,也就是说,我们要走的或许是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。目前,我准备增大阅读面,增加历史、西方哲学知识储备,再回过头来写诗。因为不能封闭在已经形成的自我里面,要不断与时代互动。如此,观察和思考才会有所不同。 我读过一些诗论,才发现当代诗歌已经被全景式地认知了,感觉非常震撼。当代诗坛纷繁复杂,诗人需要有自己的判断。我读的诗集比较多,其实很多是没必要读的。但有时候,有些诗集的作用不在于让人学到什么,而在于激发自己内在的写作冲动,完成自己的作品。当我读到塔尔科夫斯基的《雕刻时光》,意识到可以在诗和电影之间找到交接点。那可以是诗电影,也可以是把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运用于诗歌写作。因为一段时间追求阅片量,看的电影比较杂,实验电影、剧情片、纪录片……电影作为艺术,就像绘画、音乐可以养出写诗的感觉。我的诗歌写作涉及过回忆、死亡、永恒、爱情等主题。我在创作的时候一般不会预设主题,而是让主题自己呈现出来。我的诗写的一定是我的内心,透过我的感知所看到的外部世界。我所写的都是我最关注的事物,诗中的想象渗透着我的情绪,可以说是我的精神世界的变形。 二十多年以来,我一直生活在山城重庆,从未离开。山城文化渗透到我的骨髓。“重庆是一个女人/穿着花裙子,泼洗脸水。”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。重庆常年笼罩在雾中,重庆人喜食辣椒,个性耿直、豪爽,敢爱敢恨,说话干脆、利落。在我的诗歌语言中,一开始就有日常交流的特点,即直接说出想表达的意思,不喜拐弯抹角,也很少拖泥带水。重庆人说话嗓门比较大,像在吵架。这在诗歌中就变成我情绪的爆破力,诗中的“辣妹子”并非心绪平和,而可能是匪里匪气,表达直到“过瘾”——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神兵天降你爷爷。”方言有独特的语感(相比之下,成都话听起来婉转),重庆话的斩钉截铁隐含着一种帅气和率性。我的诗也是如此,时有一气呵成匆匆而就,那比较流畅,语言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。重庆位于南方,重庆诗人身上往往有颓废主义特征,在他们的诗歌中多有靡丽之美。我的诗歌有一部分受此影响,试图告别沉闷、无趣的表达。地域作为文化渗透会影响诗人的写作,它关乎诗人无意识中个性的生成,进而影响他们写作特点的生成。重庆对我的诗歌写作而言,不是形成某种写作风格,而是透露出某种内在特质。重庆人没有什么坏心眼,在我诗歌背后的诗人形象,其实也是非常单纯的。 诗歌是一种信仰。我们需要诗,还是源于需要通过诗之途径,开拓视野,训练思维,突破一个个难关最终达到人性之真、善和美。分行的文字既是起点,也是终点。借由文字的质料,造就诗人的大脑。我们在诗歌上付出精力,是因为感受到并且坚信,诗歌能够通向永恒。诗歌之所以能够成为永恒,也如宗教的“以心印心”一般,在读者身上实现诗人感觉的重生。这个过程是充满神性的。而真正有挑战的是平衡写诗与生活。长期看来,写诗只能是生活的一部分,与生活建立某种共生关系。写诗似乎是某种诗人的本能,就像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。 2021.1.14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