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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吉川幸次郎在著作《中国诗史》中写:“(元好问)在这个世纪前半叶吟咏的亡国悲哀,虽也成了世纪后半叶具有相同命运的南宋诗人们吟咏的内容,但就诗人的力度而言,也不及他。他不仅是这个世纪的第一人,也是中国第一流诗人中的一员。”吉川幸次郎精通汉学,视野宽广,其评价尺度着眼于“力度”,目标可谓精准。元好问一生以诗人自许,对此用心最多,尤其是他写的大量纪乱诗,后世好评如潮。笔者现从几个维度解说吉川幸次郎持此说的原因。 内容的广度 金哀宗正大八年(1231年),元好问在南阳县任听到陕西重镇凤翔沦陷的消息,深感金朝大势已去,亡国末日即将来临,遂作《岐阳三首》。随后的《雨后丹凤门登眺》《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》《俳体雪香亭杂咏十五首》《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》《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》《淮右》《即事》《十二月六日》关注重要时事,题目中记述时、地、人等要素,由此触事感时,产生联想,书写长幅历史画卷,这种诗史笔法独步当代。 元好问不仅感伤国事,更哀叹民生,如“高原水出山河改,战地风来草木腥。精卫有冤填瀚海,包胥无泪哭秦庭”“白骨纵横似乱麻,几年桑梓变龙沙。只知河朔生灵尽,破屋疏烟却数家”等诗句。他还非常关注妇女的悲惨命运,“罗绮深宫二十年,更持桃李向谁妍”“红粉哭随回鹘马,为谁一步一回头”“风沙昨日又今朝,踏碎鸦头路更遥”“三百年来涵养出,却将沙漠换牛羊”,这些诗作深入被掳掠妇女的内心,探究她们的情思。 诗作的力度 蒙古先灭金后灭南宋,中原板荡的惨烈程度远超过江南。按蒙古国法,“凡城邑以兵得者,悉坑之”,所以动辄屠城。屠保州(今河北保定),“尸积数十万,磔首于城,殆与城等”;屠忻州,“倾城十万户,屠灭无移时。敌兵出境已逾月,风吹未干城下血”;陷凤翔,元太宗窝阔台“诏从臣分诛居民,违者以军法论”。由此可知《岐阳三首》所写“野蔓有情萦战骨,残阳何意照空城”之恐怖及“从谁细向苍苍问,争遣蚩尤作五兵”之悲愤。 汴京沦陷,虽经谏阻使百万京民赖以不屠,但大多沦为奴隶,《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》云“道旁僵卧满累囚,过去旃车似水流。红粉哭随回鹘马,为谁一步一回头?随营木佛贱于柴,大乐编钟满市排。虏掠几何君莫问,大船浑载汴京来”,不仅悲叹大肆掳掠,而且感伤中原文化毁灭。悲愤出诗人,清人赵翼《题遗山诗》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”即就此而言。 赵翼在《瓯北诗话》中亦指出:“(遗山)盖生长云、朔,其天禀本多豪健英杰之气;又值金源亡国,以宗社丘墟之感,发为慷慨悲歌,有不求工而自工者,此固地为之,时为之也。”元好问以“豪健英杰之气”“发为慷慨悲歌”,遂构成其“遗山体”的主要特色:“遗山诗佳者极多,大要笔力苍劲,声情激越。至故国故都之作,尤沉郁苍凉,令读者声泪俱下。如‘白骨又多兵死鬼,青山元有地行仙’‘蛟龙岂是池中物,虮虱空悲地上臣’之类,于极工炼之中,别有肝肠迸裂之痛,此作者所独绝也。”吉川幸次郎所言之“力度”,着眼于此。 诗味的醇度 有别于杜甫《石壕吏》等描述具体场景,作者的爱憎暗藏于字里行间,元好问的纪乱诗往往用超现实的笔法,熔铸宏大的意象,意境苍莽,情调激越。如“偃蹇鲸鲵人海涸,分明蛇犬铁山围”“长虹下饮海欲竭,老雁叫群秋更哀”“惨澹龙蛇日斗争,干戈直欲尽生灵”“沧溟不掩蛟龙窟,大地同归鼠雀乡”“沧海横流万国鱼,茫茫神理竟何如”“日月尽随天北转,古今谁见海西流”等,不同于杜甫那种客观的叙事写实,具有浓重的主观色彩和强烈的抒情意味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