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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雁(1979年2月28日—2010年12月30日),穆斯林,诗人,散文作家。1979年2月生于成都,200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古典文献专业。在校期间策划组织了首届北大未名诗歌节,2000年与友人一道创建了著名的新锐文化网站“新青年”,2003年返回成都生活,2010年12月28日赴上海访友,30日在所住宾馆因病意外辞世。 马雁很小就决心做一名诗人,从大学时代开始,她同时在诗歌和散文两个领域展开了高强度的写作,勤苦不倦,著有诗集《迷人之食》、散文集《读书与跌宕自喜》,曾获珠江诗歌节青年诗人奖、刘丽安诗歌奖。 在短暂的一生中,马雁始终强调写作是语言和心灵的历险,其作品跌宕奇险,蕴含着罕见的高贵、勇毅和非凡的洞察力。 ▍冬天的信 ——给马骅 那盏灯入夜就没有熄过。半夜里 父亲隔墙问我,怎么还不睡? 我哽咽着:“睡不着”。有时候, 我看见他坐在屋子中间,眼泪 顺着鼻子边滚下来。前天, 他尚记得理了发。我们的生活 总会好一点吧,胡萝卜已经上市。 她瞪着眼睛喘息,也不再生气, 你给我写信正是她去世的前一天。 这一阵我上班勤快了些,考评 好一些了,也许能加点工资, 等你来的时候,我带你去河边。 夏天晚上,我常一人在那里 走路,夜色里也并不能想起你。 “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”, 这让人安详,有力气对着虚空 伸开手臂。你、我之间隔着 空漠漫长的冬天。我不在时, 你就劈柴、浇菜地,整理 一个月前的日记。你不在时, 我一遍一遍读纪德,指尖冰凉, 对着蒙了灰尘的书桌发呆。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 也像我们这样,平静而不痛苦吗? 2003年冬 ▍暴雨将至 铁色的墙在转角处 分娩出一个女人。 她细长的双腿 如同交尾的蜻蜓 互相缠绕, 灼灼着绿色荧光。 清脆的高跟鞋 踩破相邻的水洼。 这一刻她走来, 我激动不已。 楼上,窗帘背后 患抑郁症的男子正热烈地 与自己做爱。爱,爱…… 他呢喃着,她扭动着。 当她抬起盲目的眼睑, 千亿个碎片撞向彼此。 ▍将饮茶 ——为黄照静和我们共同的荒唐生活而作 眼看着,盛夏就要来临, 就要降落在我们想象中的平原。 唱着俪歌的密友们趁着黄昏, 走过平原上倾斜相交的道路。 那些道路最终分开了她们。 一个在伦敦喝下午茶的中国女子 以及另一个,在八宝茶里浪游。 她们通过茶,再次触摸了对方: “我打算学学周作人,如果可能。” 仅仅是一转念,却成了转机, 面面相觑,或者心有灵犀; 大多数时候,老姜更辣; 下手要稳准狠,关键是见好就收。 经验已经总结出了千万条, 我们的智慧从来没有长进过。 忘记了,也就过去了。 读书,临帖,经风,拍案。 草稿纸上不知天高地厚的蓝图, 被残杯倾尽的液体浇灌。 无非是减肥冲剂,或者玫瑰花。 将饮茶,将饮茶,举一举杯, 照临一个途穷的天真,也就只是 一个过场,也就是我们所热爱的形式。 我们的生活和茶有关。 通过茶,获取钢铁和石油, 采摘成熟的、丰盛的金黄色, 获得幸福的生命之涯。 2002年春 ▍我们最后走到同一个地方 ——为韦源 你,修建水泥森林的人,即使 拿起颜料笔,也不能画伟大的画。 你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,你不可能 生吃掉耀眼的阳光,你吃日光灯。 你吃机油,你吃冰凉的石头, 但你不能吃掉一个字,不能 指望一个符号卡在你的牙缝里, 并且发芽,长出一张象牙似的脸。 我是污水里升起的神,我只要 一抬腿就得到一切。只要,张开 泥浆中的眼睑,我就照亮钢铁。 这钢铁就是黄金。我举起胳膊, 就飞到空中。我命令你歌唱。 你暗淡的眉毛就必须被点燃。 这火有比一亿吨钢铁融化还要 多的热。你尚未建成的森林 破土而出。这些病毒,这些恐怖。 它们啃掉你的睡眠,给你痛。 把痛给我!我,就是这滚烫的 水中的神。我们是从水中发生。 最后,以水的名,我们相认。 2003年春 ▍波希米亚人情歌 ——为任意 他说,你在字与词中流浪。 不,不对,我在声音里流浪, 我们住在石头里,并没有 美好的意味,也无所谓 娇媚。住在石头里,意味着 终生我们都是灰色的固体。 我们是灰色的固体,清俊、 硬朗。我是一个声音,从 石头里迸发,只能一次。 作为石头流浪,在松软的 土壤里躺卧,翻身,辗转。 然而并不失眠,如此坚决 反对,并且沉默。而我, 是热烈的石头,我是岩浆, 我是液体的滚烫。流浪, 也就是说,我缠绵而坚定。 2004年春 ▍有时候,我拼命想要回忆 有时候,我拼命想要回忆起一些事情, 但又决定要把它们埋起来,从灰蒙蒙的 时间里滤出某些东西,但又不能拿到 阳光下晾晒。总归,我们胆怯,这世上 人们正学会更精彩的嘲笑,连同情也 带着些可疑。当我们卷起尾巴,却碰到 彼此年幼的眼神。倘若同来到黑夜里, 一缕微弱幽绿的电光也可照亮,而我们 究竟如此贫乏。但开始回避,你回到 寒冷,我回到郁热,同是森林中。点滴 细小念头温暖,你终是我冰冷的爱人。 2004年夏 ▍星期天,我坐在玻璃上…… 光照到地板上,反射,扎进一小片皮肤。 热也能是痛。敌人潜伏着接近我小小的领地, 带来他们的冷和甜。是那样甜,竟然也 能是咸与涩。那些在白炽灯下脱下外衣的人, 那些脱下内衣的人,不知道自己在动作的一瞬 扭动了。细小的腰,狭窄的臀。他们身体的 一小抹肉色,一小撮黑色,和红。扩大着, 倾斜进茫茫的白昼。这白昼里的旅行,滚烫地 穿过物质,穿过严密的逻辑。星期天,我 坐在玻璃上,坐在无边的翅膀上……回味 胆怯的话,菲薄的热情。不能融化的,仍旧 坚硬;阴影也没有可能抹去它的锋利。即使, 被一个个光斑晃花了眼,即使交叉的裂缝 拨动了脆弱的耳膜,这伟大的情种也不敢 掉头而去。不敢在这正午做夜间的啜泣。 2002年秋 ▍感觉另一个人从对面走进你的身体 ——为张定浩 (感谢刘泽球的一个句子) 感觉另一个人从对面走进你的身体, 如同正午,一个人决定跳楼。 一个人从玻璃的背面起跳并失败。 热不能隔绝,正如疾病是热包裹的冷。 欲望喷薄而不能出。那漫无目的的人 喘着气爬上屋顶,被城市的薄膜覆盖。 此刻的压力,那层薄膜的压力, 几乎是美妙的。他看到波浪样的起伏, 人们吞咽着不适于消化的物体, 他们始终怀念,正午也是黑暗的。 2005年春 ▍致—— 给汪杨和我 安静地,我们将穿过虚无。 我打开一扇门,正如你所说, 这门将通向未来,通向 一个字。是,或者否, 但现在我们还无法知晓。 通灵者告诉我,要凝聚心神。 你却游离着,连意义也不 寻找,这一切好似一个圆环。 从最开始,我们向着一点 行进,所有人行色匆匆。 他们并非同行者吗? 你把钟声送进我的耳朵, 钟声里有那些正走路的人吗? 把热情浇灌在石头上, 它们必定开花,结果…… 每一个字从齿缝中摔倒, 一级。一级。你磕着楼梯。 你用前额行进。毕竟 曾有人飞驰出一道闪电, 但那终究不是我们。 除非,现在已到终点。 这一切,好似一个圆环, 和所有行色匆匆的人一样, 找出那个字是困难的。 2004年秋 ▍狂热是我的裹尸布 不,我不害怕。在门后,一个声音颤抖着。 那是在我的心里,向你们隐瞒了的声音。 闹市,整个地穿过了我。我的建筑师从来 都不是我的。从人群中我认出他,对他说: “是的,是你,我的建筑师。你跟我来。” 就像有人迷恋断头台,有人迷恋绞刑架, 我所迷恋的,是火刑柱。在荒芜的砾石滩上, 在石兰丛生的荒原上,风暴因我呼唤而来。 黑风暴里有黑骑士,一群——我的黑骑士, 他们供你驱使。他们是我的;而我呢,甘愿 向你臣服。我披上斗篷,扮演赤脚行乞者。 我戴上黑铁星,从你面前经过,来回地经过。 还有什么我没做过呢?树上笼子里的老妪, 或者宣称肉体高于灵魂的狂热村姑,甚至 到东方,到高原上,到赤道分界线…… 到一切可能的地点以成为自己。而且不恐惧, 像他穿裹尸布出门,我一生下来就是亡命徒。 那么,无人相语也不会摧毁我了,你看, 什么也不能摧毁我,我拄着我的膝盖游吟, 我不唱歌谣,我只是漫漫地行走,不张望。 那睁大眼去寻找的人,我已不愿做。是的, 我在这里,我也不出声,沉默才是我的声音。 狂热是我的裹尸布,我等那送我上火刑柱的人。 2006-10-07 ▍致——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,但这里也有光芒。 是正午的磅礴大气在照亮我,一万种不适 在我体内赛跑,应挺立着身子,更端庄。 甚至能摸到他的良心,他赞美我的时候, 那里微微发抖,他在惊叹,在扼腕。正是 我,我的美不是病态的,“除了毁灭 没有别的愿望”。他是宽厚,他是河流, 他是最标准的好,是不敢承认的渴望。 我曾经以为一切都是不值得的,但他是 正午的神像,张开手掌收留了悲哀的生命。 2007年秋 ▍大同世界 此处,并无此处; 然无此处又有何处? 人们四处奔忙,像 为衣食,又为父母。 父母是生养的人, 死后仍不忘记的人。 衣食是虚幻的过往, 每个人只有一件衣裳, 留待死去那日上身。 如此漂亮,如此 才能是人生,既然 我们生来只懂得吃喝, 又如何能懂得死亡。 死亡是最大的政治, 自信必死的人有福。 时间分分过去,我们 互相依偎,好象气候般 温暖。洪水来临时, 我们互相依偎着温暖 如每个春日的清晨, 暖棉被是神的赐予, 不能拒绝,无法躲避。 幸福是罪恶,但此罪 就是完美,此罪完美。 2010-5-21 ▍骑车 从城里到乡下, 一共有几十公里, 有人曾经测量过; 转动的车轮也是小小的宇宙, 飞旋出不稳定的速度。 勤奋的人戴着头盔, 在城乡之间穿梭, 比寻宝人还热诚。 汽车一辆辆呼啸而过, 像心存善良的怪兽, 装点着平淡的公路。 骑车的人慢慢变成神奇的机器, 慢慢地变,难以察觉, 甚至自己也不发现。 当你仔细凝视, 一道轻微的光芒散发开来。 2010-9-18 ▍夏天的信 ——给马骅 上个星期,晚上,一个电话惊醒了我。 那边说:我还想你打过来,给我省点钱。 你在哪里呢?天起了凉风……那少年 蹲在窑洞前,那少年只着绿色,而转眼 他已不是少年。我们曾在两张桌子边, 互相窥探,闷热的夜里你拉着我在马路上 奔跑,你也对人说,这女孩子不要招惹。 只有一个人这样,为我做一顿饭,那时, 你站在王府井,那是最后一面。我清楚 记得你的红风衣,多冷的天,你站在街上。 是的,我不能跟你一起,是的,我不能 背你的行军床。切菜的声音现在在我耳边 响起,你是唯一的,你说“那么可怜吗?” 我也回忆起你的气息,你的手指冰凉。 最后那天你对我说起列侬,你说走音的 吉他,你说“唉,我们怎么这么可怜!” 春天到得很快,你在远处犹豫。有时候, 我会忽然深夜来看你,有时候我们吃饭。 只有一些细节,而我逐渐忘记,今天, 我忽然一点点想起。去年,在黑水我想起 一个梦,汹涌冰凉的江水穿过陡峭的山, 人们在谷草丛中等一月一班的公共汽车。 我住在那里,荒凉而绝望。是的,你 住在那里,荒凉而绝望。你的鱼鳞云 没带来爱情,今天我在这里写夏天的信。 当冰凉的江水冲刷你时,有一个人不断 给你写信,到天起凉风时,给你写信。 2004-6-23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