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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在《诗刊》发表作品是《浓眉下的眼睛》,是1979年春天。作为周恩来故乡的作者,第一次在《诗刊》载出的恰恰又是忆念周恩来的作品,是一件吉祥的事。当然,我说的这个“春天”,也既是自然的时令,又是命运的时令。它的内涵,已经远远超出作为一个比喻的范围了。 第一次到诗刊社,则是1980年冬天。 感情这个东西也真怪,它一旦被时间拉开距离,就会被放大、被强化,就会产生一种近乎神圣的珍惜。 我和《诗刊》社的感情,就是这样的感情。 初到小关——当时诗刊社社址——那一天,是1979年11月28日,去诗刊社帮助工作,等待下年度两个例行进京户口指标调进诗刊。 晨光中,我看见诗刊社的牌子和朝阳区绿化队的牌子并排挂在一起,立即品味到一种令人欣慰的寓意。第一印象是两只充实的麻袋堵在办公室门口,宛如两座小山。却原来,早在上班之前,邮局已经把当天的稿件送来了。这两座“山”,使我想到采矿工,想到淘金者。 生活艰苦。且不说地处偏僻,交通烦难,上一次班单程就要把两个多小时抛在路上。最无奈的倒是天寒地冻且没有食堂。一只煤气灶,一只大铝桶,几十只饭盒摞在铝桶里,像砌墙。中午下班,从主编到工友,各人端着自己的吃食,或坐,或站,或倚,生风之谈笑,成为佐餐的“佳肴”。我先和朱红,后与林希合住一屋。朱红善烟不善饭,馒头茶水尽敷衍,完全不像陆文夫的同乡。林希则相反,也不像一条北方汉子。他在无名河边学会几道无名菜,食如其诗,堪称一绝。比如糖醋白菜心,多味组合,荒诞朦胧,给生活增添了悠长隽永的回忆。 工作紧张、和谐而友好。几位“头头”,有的从家里给我们拿来米票,有的不时带我们回家“打牙祭”。其他的同志也经常嘘寒问暖,从水果的购买到北京人艺的演出,全在他们心上。他们关切爱护诗人,做了许多份内份外的工作,其用心之良苦,可谓呕心沥血、殚精竭虑。比如流沙河的工作和平反,就和诗刊社把一份《文艺动态》送到中央领导同志手上有直接关系。有一位备受磨难的诗人出集受阻,事情关系到诗刊社,要主编定夺,严辰的态度明朗坚决:“他的诗写得比我好,他的集子一定要出。”如今,书已出了好几年,而严辰的话,连那位被扶持的诗人自己还不知道。一天,邹荻帆拿着一叠稿子从后院爬上我们二楼找我来了。他手上的诗笺,正是我待发的那首《第五十七个黎明》。邹荻帆指着“一张产床上走来两条生命”那一句,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:“这句话前面,是不是加个‘从’字?” 年底,诗刊社举办了“诗人谈诗”系列讲座,在厂桥电教馆礼堂。主讲人有邹荻帆、柯岩、邵燕祥、李瑛、张志民、池北隅、雷抒雁等十多位诗人,听众有北大的,有清华的,竟然还有从丰台、长辛店赶来的诗迷!电教馆外,自行车列成长龙,赶来而无票的听众则挤在门口请求补“站票”。每次讲座都分为前后两段,时代、生活、人心,都像诗。 《第五十七个黎明》的写作,也是在小关。事情的契机是从等车开始的。一天傍晚,灰朦朦、乌沉沉的天空落下了雪片。真个是“燕山雪花大如席”,霎时间,天地万物像喷上一层白漆。我在方家胡同等去小关的公共汽车的时候,空阔的马路上走来一位工人模样的妇女。她一手推自行车,一手推婴儿车,头上、肩上全是雪,婴儿车上也是雪。她走了多远的路,又还要走多远的路呢?平凡、沉重、琐碎,眼前的景象引起我对于我所熟悉的纺织女工的联想。回到小关,久久不得平静。于是,萌动了为这位女工写诗的理想。为了增加关于背景的实感,我骑着一辆自行车赶到使馆区,而后就是建外大街,接着一路穿过长安街,经过东单,经过历史博物馆,经过英雄纪念碑,直到人民大会堂。伏案半个月,始告杀青。诗末,我写下了“1980岁末,写于风雪中的北京小关”,表示我难泯难忘的纪念。至于诗艺,我后来还从《第五十七个黎明》和另外几篇习作中总结出“单一、流动、发展”作为自己的“形象三原则”呢。 不久,《诗刊》社受中国作家协会委托,筹备建国后第一次新诗评奖。艰巨繁琐,耐心细致。我们把犹如涌潮般的选票按职业、年龄、推荐篇目等一一分类记载入卡,并把被推荐的作品从散见全国各地的报章杂志上一一搜集汇齐,认真披阅筛选。为减少遗珠之憾,还努力把目光扩展到选票之外, 韩翰的《重量》,就是在没有选票的情况下由我们推荐获奖的。整个评选工作,好象为1976—1980年的中国新诗建立了社会、心理和艺术的档案。 发奖式是和小说、报告文学的发奖一道举行的。原先准备发奖后于5月30日晚七时半在人民大会堂进行一次聚会。可是29日,宋庆龄逝世,大会堂随时待用。于是,会场临时改到民族宫。至于中央领导同志能不能如期赴会,那就只能“听天由命”了。 可是那天晚间的七时十五分,邓颖超如约赶来了,王震如约赶来了。与会者的感情,是颤栗的兴奋,是沉思的激越。丁玲迎上前去和邓颖超拥抱在一起,艾青迎上前和王震拥抱在一起。四颗紧贴的白头,不啻是新时期文学史的庄严写照。 丁玲首先讲话,她说:“邓颖超同志怀念宋庆龄的文章大家都看了吧,写得多好啊。刚刚她和我说她不是诗人,不是作家。不,邓颖超同志是诗人,是作家,是我们文学队伍中的一员。” 全场起立,一阵掌声的风暴。 邓颖超说:“我很想见见大家,我知道大家也很想见见我。我们的心是相通的,你们是诗人、小说家、报告文学家,还有儿童文学作家,我认为,在这些‘家’的上面,还是加上一个‘革命家’。丁玲同志说她还没有老,我已经老了。我不敢再老,我还想学习。我是你们的学生,我看你们的作品就是向你们学习。那天看了电影《巴山夜雨》,那个诗人叫什么名字,我忘了。他朗诵了一段很长的诗,我很欢喜。可惜我的记性不好,只记住了两句,我背给大家听听,请大家考考我:‘春的后面不是秋/何必为年华发愁/只要生命和人民的事业结合在一起/白发就永远不上你的头。’” 谌容代表获奖作家讲话,她站在话筒前面,与其说是在讲话,不如说是在流泪。有一句最动魂魄,那就是:“我们的心不如三中全会连在一起,谁和三中全会连在一起!” 会间,我向邓颖超转达了故乡淮阴的问候。我说:“邓妈妈,故乡淮阴想念您。”邓颖超说:“我也怀念故乡淮阴啊。请你带回我向故乡亲人的问候。”当我们双手紧紧握相握的时候,我心中回响起一个失落在童年的声音:“淮阴,大地母亲!” 夜深人不静。同志们有的三个一室,两个一桌,他们互相补充着为刚才的会议作记录,有的挤在雷抒雁屋里给武汉通电话,向获奖而未能前来领奖的白桦传达会议盛况。张锲、公刘打电话向安徽省委办公厅作了汇报。安徽六人获奖,是全国“团体冠军”。省委的回答是:请你们一齐回合肥,张劲夫为他们召开庆功大会。 感触溶着怅惘:始料不及,因为压缩进京指标,从当年起,指标取消了。岁月匆匆,眼看就要离开北京。小关呀,小关,什么时候我再能看见你呢?《诗刊》,我的大学。 赵恺,祖籍山东,出生重庆,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《诗刊》编委,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。一级作家,江苏省劳动模范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创作以诗歌为主,兼及散文、小说。出版作品有诗集《我爱》(1983年)、《赵恺诗选》(1985年)、长诗《周恩来》(1998年)、散文集《诗雕》(2000年)、《赵恺两卷集:诗雕公园 木笛》(2006年)、诗集《共命鸟》(2016年)等。 |